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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情随事迁。</p>
在如今这个时间段，人头税就已经是彻头彻尾，影响生产力发展的税制了。</p>
它与大明朝落后的户籍制度一起，将老百姓当做燃料一样，牢牢锁死在了一村一县之地。</p>
负担沉重，使人永世耕种。 官府强权，使人不得流动。</p>
这种税制和户籍制度之下，大明朝永远别想催生出工业来。</p>
原子化是工业的结果，同样也是催产剂。</p>
与此同时，是江南的手工业嗷嗷待哺，湖广的朱蕴桦建起了一座座铁冶厂，地方州府如饥似渴等着百姓的商税，两京参与海运的权贵们迫不及待将一船又一船的货物来回运输。</p>
轻工业需要失地的流民；重工业需要户籍自由流动的工匠；腰缠万贯却只能穿粗布麻衣的商人，同样需要废除限制其地位的户籍身份。</p>
免除户口税，就是税改和籍改的第一步——中枢借着度田的由头，偷偷摸摸给锅里的青蛙加注了温水。</p>
几千年收人头税的惯性，大多地主土豪会抱着侥幸心理，认为是“暂且”的事。</p>
就像王之垣的反应一样——地主们肯定会有意见，也只能这几年暂时多弹压一下了。</p>
但实际上。</p>
一旦度田完成，税基都完整了，凭什么还要恢复人头税？</p>
地主负担增加了？那又如何？</p>
黄册就是实际统治的最大象征，只要黄册在手，就没有能打烂帝国的治安战。</p>
野猪皮能杀的人，大明朝杀得精细点，同样能杀。</p>
当然，能安稳过度是最好的。</p>
所以事情不宜说得太过透彻，申阁老哪怕对面前的这位小九卿，也是能忽悠就忽悠。</p>
王之垣没有进过中枢，眼光自然看不到这一层。</p>
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。</p>
申时行见王之垣信服颔首，便继续说道：“然后是王京兆言，顺天府尽是免税官田。”</p>
“京兆，陛下与内阁方才议定，自明年这一科进士、举监开始，致仕之后，便只免三亩半的田税了。”</p>
王之垣闻言，倒没有太过惊讶。</p>
这事从万历二年那一科就开始吹风，说什么新人新办法，老人老办法。</p>
只是一只没有开始，平白让这两届一只提心吊胆。</p>
看来是风吹够了，明年终于要开始了。</p>
三亩半的税额，也就能养活一家人不饿死的程度。</p>
皇帝跟内阁多少得背个刻薄寡恩的名声。</p>
否则都对不起进士们这些年的寒窗苦读。</p>
当然，是万历八年之后的进士，属于未来的反对派，现在还在襁褓之中——反正不关他们这些老人的事。</p>
想到这里，王之垣好奇追问了一句：“何时下的诏，竟然没听闻？”</p>
要是中枢有明旨下来，士林总得吵上几句的，他也不至于没听说过。</p>
申时行捋了捋自己胡须，含糊道：“腊月报名科举时，再做告知。”</p>
这就是阳谋，你不想当官有的是人想！</p>
退休待遇？今天连三亩半的免税都不满足，当了官以后敢做什么都不敢想！</p>
王之垣不由瞥了一眼申时行。</p>
这位年仅四十三便入阁的天之骄子，两年下来，已经逐渐染上一丝阴险狡诈了。</p>
内阁的一方水土，看来不是很好啊。</p>
王之垣摇了摇头，将多余的想法甩出脑海，说回正题：“既然如此，那如今度田，最棘手之处，恐怕便在寺产了。”</p>
“如今北直隶新增数百寺庙，顺天府便有近百余！”</p>
棘手不在于势大，同样在于麻烦。</p>
凡是牵扯上大量百姓的事情，就没有不麻烦的——尤其是把百姓当人的情况下。</p>
道门尚且好些，佛门这些人，实在不好相与，哪怕被伐山破庙，也不见消停。</p>
申时行闻言正要说话，却听皇帝清了清嗓子。</p>
申阁老识趣闭嘴。</p>
朱翊钧顺势接过话头，看向王之垣，正色道：“朕此行除了关切王卿外，正是为了来告知王卿，朕要巡顺天府下辖二十四州县。”</p>
“卿方才说的达官显贵、辇毂通侯、阉尹贵戚，朕正好一一看过，见识见识彼辈家中是何等殷实。”</p>
“至于佛道两门，朕也不吝拜会。”</p>
王之垣突然一阵咳嗽。</p>
好半晌才抚着胸口缓回来。</p>
他与常春乔对视一眼后，不约而同露出为难的神色。</p>
前者无奈道：“陛下……”</p>
朱翊钧直接打断了他，自顾自继续说道：“这是常朝议定的事，卿快些准备便是，不必多言。”</p>
外朝怕麻烦的心情他理解。</p>
但实权皇帝没有一辈子待在皇宫的。</p>
不出门考察考察，像历史上张居正那样两眼一抹黑，就不妙了。</p>
王之垣还欲再说，朱翊钧突然转过头看向他：“王卿若是觉得仓促，朕今夜便留宿顺天府，让一干内臣中书舍人协助一二，咱们也好早些成行，如何？”</p>
王府尹闻言吓了一跳，整个身子差点蹦起来：“陛下万乘之尊，岂可留宿顺天府！”</p>
朱翊钧盯着王之垣，笑而不语。</p>
后者见皇帝这模样，终于反应过来。</p>
早就听说皇帝时常耍这种无赖手段，今日总算是见识了。</p>
王之垣无奈下拜：“可否容臣准备几日卷宗，免得届时陛下有惑时，臣懵懂无知。”</p>
朱翊钧欣慰点了点头：“那便十月二十八，早巡早回。”</p>
说罢，他无视了王之垣的苦瓜脸，朝申时行颔首示意，转身便走。</p>
申时行连忙跟上。</p>
王之垣与常春乔不约而同躬身下拜，大礼相送。</p>
便在这时，朱翊钧突然想起什么，回过头好奇道：“朕似乎没见到府丞？”</p>
顺天府有资格出现在皇帝面前的官员不多，但五品以上除了眼前两位外，应该还有一个府丞才对。</p>
王之垣闻言，一时有些失措，不知如何答话。</p>
旁边的常春乔见状，突然开口道：“陛下，府尹昨日到任后，府丞郭廷梧便托关系转去了太常寺。”</p>
朱翊钧闻言一怔，立刻便明白了怎么回事。</p>
他旋即平静地点了点头，笑道：“两次见常卿，都听到常卿告状了，此番若再度考成上佳，都察院怕是要虚位以待了。”</p>
常春乔不知皇帝是调侃还是嘲讽，只胡乱下拜口称认罪。</p>
再抬头时，却只见得皇帝背影被一干近臣围拢。</p>
一行人出了顺天府衙之后，朱翊钧突然拉下脸来。</p>
他看向蒋克谦，语气生硬道：“去，给府丞郭廷梧的家抄了，看看罪行够诛几族。”</p>
蒋克谦当即要应声而去。</p>
申时行本是老神在在跟在皇帝身后，闻言悚然一惊。</p>
他慌忙拉住蒋克谦，朝皇帝劝诫道：“陛下！遇难退避本是人之常情，何至于此！”</p>
朱翊钧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：“他是四品官，当日南郊也向朕表态支持新政了，如今却遇难而退，岂有此理？”</p>
申时行无奈讨饶：“陛下，那也不能无罪而诛。”</p>
朱翊钧看向申时行，认真询问道：“不支持新政而又不致仕的朝臣，有几个经得起查？”</p>
申时行无言以对。</p>
朱翊钧朝蒋克谦点了点头，后者领卫而去。</p>
皇帝脚步不停，口中与申时行说教道：“王之垣、常春乔这等，朕绝不辜负；陆光祖、施尧臣这等人，朕可以相聚好散；但郭廷梧这样的阳奉阴违的，就休怪朕无情了。”</p>
“党争就要有党争的样子，辨识同道，本就是必不可少之事。”</p>
申时行叹了一口气。</p>
无奈回道：“恐怕外朝又要说陛下酷烈了。”</p>
朱翊钧摇了摇头，不再说这事。</p>
“卿去告诉僧录司，僧碟先别发了。”</p>
申时行还未从方才皇帝动辄抄家灭族的模样中脱离出来，小心翼翼问道：“陛下是要……？”</p>
朱翊钧走在前头，声音很轻：“既然伐山破庙都没老实，朕此次出巡，与他们说说理。”</p>